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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谁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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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脚穿鞋,心裂成了八瓣儿。

    黑颈鹤是那么相信人……

    “去找泽仁问问,看看最近有什么人来过,把蛋找回来!”亦风喊过炉旺,把背包扔上马背,挽起缰绳,拉着我向泽仁源牧的房子走去。

    我呆滞地跟随着亦风的脚步。在这茫茫草原上,去哪儿找一个偷蛋贼啊?找到了又能怎样,能定罪吗?有人管吗?说不定他早把蛋吃了。就算蛋还没被吃,鹤蛋对温度非常敏感,停止孵化一夜,胚胎必死无疑。眼看着还有个把星期,新的小生命就能孵化了,这个时候敲开蛋壳,掏出的小鹤已经有了雏形……

    我一步一回头,那片水泡子一寸寸远去,水枯花谢,鹤去巢空,往日如梦似幻的仙境在我眼前化为乌有。

    “你说啥?神鸟蛋也被偷了!”仁增旺姆又惊又气,马上给泽仁打了电话。

    仁增旺姆对我们说:“这段时间村里要修一条牧道通往山里面,有不少拉砂石的拖拉机从这里过。每次过车,黑颈鹤就很不安稳,生怕有人发现他们在孵蛋。昨天下午我好像听到黑颈鹤叫得很大声,今天早上就再没看见他们了。可是来来往往这么多车,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啊!”

    不多会儿,泽仁骑着摩托回来了,车头上挂了一大把铁丝圈。他停车熄火,取下铁丝,一脸气恼地跨进帐篷:“鹤蛋被偷了?你们的摄像机拍到是谁干的了吗?”

    亦风懊悔不已:“恰恰就是前几天把鹤巢的摄像机挪到新发现的狐狸窝去了,这几天没有监控到黑颈鹤啊!我们今天正想继续装上摄像机,谁知蛋就没了……”

    亦风又把经过给泽仁细讲了一遍。

    泽仁气得脸红筋涨:“这几天牧场上外来人太多太杂,盗猎偷蛋什么都干!我天天巡场,还是防不住这些人下套子,你看!”

    泽仁手一摊,一大把没收回来的铁丝套子,足有二三十个,有的已经生锈,有的还很新。

    “都是汉人下的套子,那些汉人还穿着我们藏族人的衣……”泽仁突然闭口了。

    我注意到是仁增旺姆悄悄拽了拽泽仁的衣袖。我和亦风也是汉人,他们不想伤了我们的感情。这一个维护朋友的小小动作却让我心里更加堵得慌:“那些汉人为什么要穿藏族人的衣服呢?”

    “可以混淆视听啊,牧民不容易发现他们,还有最关键的是草原上的动物看见汉族衣服,很远就逃跑了,穿藏族人的衣服能靠动物更近一些,方便盗猎。那些人都是盲流,你们是知识分子,不一样的,你们不要多心……”

    泽仁的语气越是委婉,我们越是心塞。生灵无言,汉人数千年来建造的精神堡垒被动物们表露在那一身衣服面前的自然反应击得粉碎。羞耻!这个话题是绕不过的,最终穿戴皮草、消费野生动物制品的人—不是盲流。

    “有个套子把一只狐狸勒死在牧场中间,”泽仁说,“我下午刚发现,尸体已经烂了。”

    我以为我们的消息就够糟糕的了,没想到泽仁带回的消息更坏。我想起冷清的狐狸窝,不祥的预感当头袭来:“死狐狸在哪儿?快带我们去看!”

    泽仁发动摩托引路,仁增旺姆又牵给我一匹白马。亦风把炉旺拴在帐篷边,骑上栗色马,紧随而来。

    这只小狐狸死在一个旱獭洞口,应该是几天前的惨剧。

    亦风和我下马细看,小狐狸的残骸已经被秃鹫、乌鸦啄得不成样子了。内脏、肌肉都被吃掉,细弱的肋骨暴露在外,一小块皮毛残留在身下,原本鲜亮的红毛已经变成黑褐色。他的尾巴不到三十厘米长,还没完全长蓬松,椎骨已经被啃食的动物拖散架,只有脑袋还死死地勒在铁丝套中。多股细铁丝绕成的圈套根部被咬得弯转扭曲,铁丝中还夹着一枚断牙,不难想象这只狐狸在殒命时刻,有过多么痛苦无望的挣扎。他的眼睛被乌鸦啄食,空空的眼窝子里积满沙土,腐烂的嘴皮下露出小小的乳牙。这是今年的小狐狸,还不足三个月大。到底是不是我们观察的那个狐狸家族成员,碎成这样,难以辨认。但他被套的位置离狐狸窝不足千米远。

    “这个套子我没取,”泽仁说,“其他动物看见能警惕,这套子下得很专业。”

    亦风痛心地拼凑着小狐狸的残骸,问:“既然是盗猎者干的,为什么套住了不来取呢?嫌他小吗?”

    “不会,盗猎者是大小通吃的。何况这是狐皮,比獭子皮值钱多了。这原本是个獭子洞,盗猎的可能是想套獭子,但狐狸经常钻洞逮獭子,所以没经验的小狐狸时常会被套住,成了盗猎者的意外收获。”泽仁说,“他们没来取的原因就多了,可能一次下了太多套子,他们自己也记不住,也可能没来得及取就被鹰吃了,也可能顾忌牧民巡场,找不到机会取,就由得这些动物腐烂在草原上。我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了。这只狐狸是我见过的最小的一只,按说还没完全断奶呢,这么小就独自钻洞逮獭子,可怜啊……如果有大狐狸跟着没准儿还能帮他挣脱。”

    我拉着缰绳靠在马颈上,悲痛与不安压得我难以呼吸,一时间语无伦次:“还有吗……套子!狐狸……”我咬牙望天,逼回泪水,手脚直哆嗦。

    亦风起身安慰地拍拍我肩膀,帮我问道:“其他套子都取了吗?”

    泽仁指指身后和右侧:“北面、西面的牧场我昨天搜过,取了十来个,放了两只獭子,还活着。今天搜的东面,又是几十个套,发现了这只死狐狸,南面还没来得及看,接到你们的电话就赶回家了。”

    “趁天还没黑,一起搜!”我说着,跳上马。

    三人拉开扇形向南面行进。

    “发现什么了?”我注意到亦风停留在一个土丘前已经好几分钟了。

    亦风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我心一沉,策马跑去。

    亦风急忙迎上来,拦马勒缰:“别去,不要看!”

    我在马上却已经望见了—又一具狐狸残骸趴在土丘上。

    我滚下马,挣脱亦风,奔上土丘。这是我最怕看到的—死去的狐狸妈妈。她比那只小狐狸死得更早,但身体还算完整。凌乱的皮毛上盖满了风沙,只露出一颗睁着眼睛的头颅和一条大尾巴,失神的眼球罩着一层灰白膜,苍蝇停在她干枯的眼珠上。

    我腿一软,摇摇欲倒。亦风抚着我后脑勺把我的头靠在他肩膀上,侧身挡住我的视线:“别看了,看见又难受。”

    我推开亦风,倔强地拨开狐狸身上的沙土,喉咙发紧:“我得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狐狸妈妈的身躯已经干硬,头颈没有套子,在她身子侧面竟然还伸出一条尾巴。我捏紧了心跳,掀开狐狸妈妈的残躯,一个小狐狸的尸体弱弱地躺在狐狸妈妈的身下,只有头、尾、爪子还完整,小狐狸嘴里含着狐狸妈妈的奶头,他的身躯已经高度腐烂,蛆虫乱爬,恶臭翻飞。

    我痛呼一声捂住嘴巴,眼泪滚过手背。才几天时间,这都是怎么了?

    “这就是狐狸药毒死的。”泽仁过来看了看,又抬头瞧了瞧远处的狐狸窝,“可怜啊,母狐狸临死还望着家,只是她爬不回去了。”

    我疯狂地往沙土下挖:“还有两只小狐狸呢,他们在哪儿?”

    狐狸妈妈身下却再没有了别的尸骸,亦风抓住我狂乱挥舞的手,红着眼睛却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狐狸妈妈死了,身体盖着这个家里最弱小的孩子。也许那只略微年长的小狐狸扛不过饥饿,试着去觅食,却落入了圈套。我们搜遍牧场却没找到剩下的两只小狐狸的尸骸,也许饿死在某个洞中,也许早已被盗猎者收走……

    今天早上我们带来的鸡蛋还摆放在狐狸窝边,小狐狸们再也吃不到了。

    我们查看狐狸窝的监控记录。由于盗猎者都是在周边布设陷阱,没有进入摄像机的感应启动范围内,没能拍下罪证。

    视频中,剩下的两只小狐狸坐在窝边翘首等待,从黄昏等到黑夜,他们的妈妈再也等不回来了。凌晨最后的镜头中,两只幼狐形销骨立,瑟缩着相对而坐,再没有了往日的活泼。一只小狐狸用爪子搭在另一只小狐狸的肩上,仿佛在安慰他,之后他们并肩离家,没有了妈妈的小狐狸只有死路一条。

    视频记录结束在五月十六日凌晨,它告诉了我们那个不可逆转的过去。

    黑颈鹤一家、狐狸一家是我们到草原后最惊喜的发现。那些日子里,我们算着时间期待小鹤孵出,我们目睹了黑颈鹤在暴风雪中拼命护卵,我们眼看黑颈鹤顶着烈日和困倦一动不动,我还记得黑颈鹤夫妇对我们的信任友善,我还记得鹤蛋贴在脸颊边的温暖。我们看着狐狸妈妈省下每一份口粮养育孩子,我们看着小狐狸们在嬉戏追逐中一天天长大,我们盼望看到小狐狸长大独立……谁知一夕之间两个家庭都崩溃了。

    这都是谁干的!

    我再也逃不过眼泪的劫难,任它默默地爬满了脸颊。

    暮色四合,草原更为深邃壮阔,我们更为渺小。层层叠叠的阴云压在我们前方,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什么都不想再看,放开缰绳,任由马驮着我走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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